“但是在响亮的名声背后,没有一个男人是像他这样尝遍了忍者的辛酸。卡卡西一直往前进,把许多疑问和使命扛在自己的肩膀上,走过了遍布丧失及绝望的黑暗,前去追求远方微弱的光芒。”

【带卡】One Day

*合志文


One Day

 

宇智波带土从梦中醒来。

 

室内很暗,还有些冷;天似乎还没有亮。他有些莫名的心慌。

 

他下意识地往身侧伸出手去,摸索着像是在找什么一样,直到指尖触及熟悉的温度——然后飞快地缩回了手。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侧过身来,把呼吸也压到最轻,借着刚刚适应光线的瞳孔看到眼前那人光裸的背。被子盖到了肩头,只有面对自己的部分暴露在两人间撑起的空隙里。于是他一点一点地蹭过去,把对方圈进了怀里。

 

毕竟是两个人一床被子,不挨得紧一点可不行。

 

突然一阵嗡鸣响起。带土悄无声息地从枕头一侧摸出另一人的手机,按掉了闹钟。

 

“唔……带土……?”

 

可那人还是醒了。带土拉了拉被子,把两人裹得严实一些,然后把脸埋进面前微凉的颈窝。

 

“还早。”他说,“下雨呢……再睡会儿吧。”

 

“嗯……”

 

窗外隐隐有细密的雨声,隔着玻璃听不真切,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屋里只有交织在一起的安静的呼吸,平稳而悠长。

 

多年后,宇智波带土和旗木卡卡西将会一致认为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并为此刻这个短暂的前奏相视而笑。而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很多很多值得纪念的一天。所有的回忆都将被小心珍藏,正如今日的带土一直珍藏着三十年前初遇卡卡西的那个瞬间。

 

 

三十年前,宇智波带土还不是现在活跃于影视配乐领域的音乐人。他奔跑在木叶小学的走廊之间,试图甩掉身后随时可能出现并捉他回去练琴的师长。六七岁的年纪甚至算不上是个少年,彼时的他对探寻音乐的真谛兴致缺缺,比起在单调的黑白键里重复没有尽头的音阶,自然不如来一场校园里的追逐冒险。就是在这时候他闯进了教学楼后鲜有人至的旧书库,被一个从天而降的豆丁砸了个正着。

 

那真是一场意外中的意外。刚刚好在卡卡西替父亲去寻旧版辞典的时候,带土翘掉钢琴课跑去了书库;刚刚好在卡卡西从那架老旧的书梯上失去平衡摔下来的时候,带土绕过三排书架拐进了他所在的行道。歪倒的书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书库里的灰尘被这小小的骚乱激得纷纷腾起。卡卡西回过神时,并不知道身下的肉垫日后会在自己的生命里闪耀着怎样的光芒。时年四岁的小孩本就有些缺少与同辈人相处的经验,何况误打误撞救了自己一命的这个笨蛋,竟然抢先冒出了一句“对不起”,搞得他撑在对方身上思索许久,最终也只憋出了一句“谢谢”。

 

而这场意外在宇智波带土眼中则更多了几分迷幻的色彩:书架里掉出来一个小孩子诶!银色的头发,个子那么小,压在身上也没多少重量,这家伙是从哪本童话书里跑出来的精灵吗?他几乎要脱口这么问出来,但他没有;四处躲藏的慌乱让一句道歉冲口而出,然后使双方都陷入了沉默。对方大概是不知如何作答,皱着眉头半天没有说话;他则是完全傻住了——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啊!

 

最后他也没能再说点什么挽救一下。而那个豆丁除了一句道谢再没说别的,捡起落在地上那本砖头一样的字典就离开了。走之前他又回头看了带土一眼,因为看不到表情——带土这时才注意到他戴着又厚又大的口罩,只露出了那双眼睛——那一眼让他尚且幼小的自尊心有些微妙地被伤害到。也不知是书库里灰尘太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一向身体健康从不感冒的带土冲着那家伙离开的方向打了个喷嚏。

 

那是什么眼神啊混蛋!他皱着鼻子想道。

 

“老实说,你当年那一眼是不是在鄙视我?”

 

小心眼的宇智波先生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依旧对当年那个眼神耿耿于怀。他轻手轻脚地摸进厨房,从背后一把环住了里面那个忙碌的身影。

 

“喂喂!”卡卡西被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手里的铲子一抖,“你搞什么……戳破了喂……”

 

“破的我吃。”带土往锅里瞄了眼,两只荷包蛋和几片培根一同躺在锅底发出嗞嗞的轻响,其中一只破了个小口,可怜兮兮地流出一点蛋黄来。卡卡西把它翻了个面,好让破掉的地方先受热凝固。木制的锅铲在不粘锅里拨动,握住它的那只手动作灵活而平稳,往上是一节修长有力的小臂,白色衬衫的袖子被挽到手肘堆起几层褶皱,再往上是瘦而宽的肩膀、挺直的脖颈,还有……

 

带土把下巴搁在卡卡西的肩头,目光从锅里的食物一路滑到他唇下一侧的小痣。热热的呼气弄得卡卡西痒痒的。

 

“别闹。”卡卡西抬抬肩,“刷牙了吗。”

 

“刷了。”带土耍赖般地又凑紧了些,“你没穿围裙啊。”

 

“用不着吧……你刚才说什么?”

 

“哦,我说……”带土慢吞吞地道,“当年在旧书库,你是不是鄙视我来着?”

 

“不记得……”卡卡西微一偏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拿脸侧蹭过带土的额头,胳膊肘向后捅了捅他,“好挤……去外面等。”

 

“哦……”带土松开他,却没有出去。他走到一边,从橱柜里拿出卡卡西的便当盒冲洗了一下,然后打开冰箱端详里面的存货。“中午想吃什么?”他问道。

 

“便当我吃完饭自己弄吧,你先出去等着……”

 

“卡卡西老——师——”带土故意拖长了音学卡卡西班上的孩子,“今天说好要早到的哦,迟到可不行吧。”

 

“你……”

 

“行啦做完快点出去吃吧,我好用锅。”带土端出一只碗,“还有点三文鱼碎,做饭团吧?”

 

五分钟后卡卡西坐在餐桌前,一边吃着自己那份煎蛋一边看着厨房里带土的背影出神。他确实想不起带土说的“那一眼”是为了什么了;毕竟除了初遇的那一天,旧书库里还有其他不能遗忘的记忆。

 

那时候……也在下雨。卡卡西听着积水跳到窗檐上的啪嗒声,心想那可真是一个漫长的梅雨季。

 

 

事实上,对于那个年纪的小孩子而言,没有什么时间是不漫长的: 漫长的课堂,漫长的假期,漫长的梅雨季;一切都像是没有止境。孩子的眼中不分未来与过去,他们只要看到无限延伸、无忧无虑的现在就好了——对他们中的大部分来说是这样的。

 

然而年幼的卡卡西过早地失去了这种权利。他蹲坐在旧书库的书架间,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老旧的拉线日光灯偶尔会闪一下,书库特有的纸墨味混着雨天激发出的泥土的腥气涌进他的鼻子里。

 

放线菌……的味道,那孩子想着从父亲那里刨根问底来的知识。小到看不见的东西……大概也活不长吧。它们死了,它们的孩子会哭吗?

 

带土找到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卡卡西。他抱着膝盖蜷在书架的阴影里,整个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卡卡西本来就够小了,这样子甚至让带土觉得他大概比新生的婴儿还要小一些。

 

这不对,带土想,卡卡西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第一次见到他后没多久,卡卡西就变成了自己的同班同学。那家伙是个天才,所有人都这样说。他很聪明、很厉害,无论是哪方面——就连踢罐头也是。他应该是那个很神气的家伙,连头发都很神气的家伙。而不是现在这样……这样……

 

卡卡西没有哭,可是带土觉得自己要被眼泪淹没了。

 

喂,爱哭鬼。他听到卡卡西哑哑的、一点都不神气的声音。

 

眼睛又进沙子了?

 

换作平常,带土早就嚷嚷着要跟他打一架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他觉得卡卡西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他得……他得把他拉出来。

 

于是他上前一把拉起了卡卡西,拽着他出了旧书库,在走廊间跑了起来。卡卡西有些茫然地任他拉着。这个笨蛋这样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跑得那么快那么急,是要去哪啊。

 

他突然不想去思考任何事了。学校的走廊对小小的孩子而言那么长、那么长,也许他们永远也跑不到尽头,永远都不会停下。

 

……去哪……都好,哪怕就这样一直跑下去。

 

只要不是一个人。

 

最后他们还是停下了,停在没有人的空琴房。带土喘着粗气,一个词一个词地说,我、弹琴、你听。

 

于是他坐到那架钢琴前开始弹新学的练习曲。那是他能弹下来的最长的一支曲子,老师偶尔夸奖他的时候会说他的弹奏能让人变得开心,那么是不是也能让卡卡西变得开心?他的余光能瞄到卡卡西安静地立在一边,就在刚刚自己松开他的地方;可他不敢去看他的表情。琴声磕磕绊绊,带土从来没有如此懊恼过平日里练习时的懒怠。曲终时他担心地偷看卡卡西的反应——而卡卡西笑了。

 

笨蛋,卡卡西说,你很厉害嘛。

 

可你笑得很难看,带土难过地想,我果然还是弹得不够好。

 

后来他们是怎么回的家,两个人都记不清了。幼时的记忆,除了特别的时刻,大多模糊一片。但是对带土而言,“想要保护他”,这样的心情,确实始于那个梅雨季迟迟不肯结束的夏天。

 

 

卡卡西要出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只是天色还有些阴沉沉的。带土把伞和便当一起递给他。卡卡西接过了便当,却没有拿伞。

 

“太沉了……”他掂了掂手里的包。

 

“一把伞能有多沉啊。”

 

“不带啦。反正……”卡卡西整理好外套,偏头冲带土一笑,“你会去接我的嘛。”

 

“……随便你。”

 

“那我出门啦……”

 

“路上小心。”

 

临走前,卡卡西又回过头笑着说:“带土好像送丈夫出门的妻子啊。”

 

谁是妻子啊!然而在带土反应过来之前,卡卡西就磕上门跑了。

 

啧,这家伙。

 

带土回到餐桌前吃他的早餐。煎蛋和培根被整齐地夹在两片烤过的吐司中间。他咬了两口,突然觉得奇怪,掀开吐司一看果然,卡卡西留给他的是完整的那只煎蛋。

 

……笨卡卡西。

 

吃完饭后,带土开始打扫起屋子。他的工作时间没什么定数,忙起来连着几天不回家也是有的,平常这些家务都是卡卡西在做。近期刚好比较空闲,他就每天留下来当当家庭煮夫——这样看卡卡西说的似乎也没什么错。

 

不对,那也不是妻子,带土一边擦相框一边想,还是周末留在家里的卡卡西比较像。

 

他把相框擦好放回书架上,突然才反应过来里面是哪张照片——卡卡西什么时候把这个摆出来了!他有些羞耻地捂住眼睛。照片里穿着国中制服的他坐在钢琴前,而同样穿着制服的卡卡西微微躬身,正给他翻谱子。

 

这是什么年代的演出了啊……他看着照片在心里感叹。不过,穿国中制服的卡卡西还蛮好看的。

 

当时怎么没觉得呢……

 

说起来,自己也有很久没有碰过钢琴了,毕竟现在工作用的都是电子设备。还真是有些怀念那个触感……

 

 

卡卡西是不懂得带土怀念的那个触感的,但是他同样怀念他们在国中时的日子。穿着国中制服弹钢琴的带土,真的非常帅气——不是说现在的带土就不帅了,而是,国中啊,那可是宝贵的少年时代呢。

 

其实那时候带土并不经常在学校里弹钢琴。那时他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少年奏者,拿过不少奖项,经常会请假去集训或者比赛。在学校的时候,要么忙着补课,要么黏着卡卡西,不然就黏着卡卡西帮他补课,学校的琴房反而不怎么光顾了。但如果是和卡卡西一起经过,带土却一定会拉着他进去胡闹一会儿。

 

“亲爱的旗木先生。”他会这么说,“带土大师今日免费演出,您想听什么曲子呢?”

 

哦,那就,梦中的婚礼吧。卡卡西总是这么回答。

 

“又是梦中的婚礼,我给你弹过那么多,你怎么就只记得住这一个呢。”带土会这么嘟囔着进入前奏。一旦演奏起来,他在卡卡西眼里就完全变了个样子。和那个经常迟到的吊车尾不同,钢琴前的带土总是意气风发的,像拯救世界的英雄。

 

“下次能不能换个呀。”有时候带土会这么说。

 

然而下一次卡卡西还是会说这个,以至于这曲子成了他们私人演奏会的固定曲目。带土大概早就忘了,梦中的婚礼曾是很久以前他给卡卡西弹过最完美的一次演奏。那天他激动地跳起来抱着卡卡西转了好几个圈,最后两个小孩一起摔倒在琴房的地板上。他躺在那里,断断续续地问,“卡卡西,我好开心,你开心吗?”

 

“……开心。带土,我很开心。”

 

为你开心。

 

“太好了,太好了……”

 

 

嗳,卡卡西,我会一直给你弹的——你会一直听吗?

 

会的。

 

约定了哦?

 

约定了。

 

那男孩的笑容仿佛阳光,仅仅是侧脸也足够温暖人心,映在卡卡西彼时尚且幼小的眼瞳中,一直照亮了往后很远很远的路。

 

 

“所以说,时间过的是很快的,意外随时会发生,必须要好好珍惜现在才行!是吧,卡卡西老师?”

 

“啊,话是这么说啦……不过现在的大家,稍微悠闲一点也可以的哦,无忧无虑是大家的特权嘛。”

 

“什么啊,老师也太懒散了!”

 

“就是的说!”

 

“啊,哈,哈哈……”

 

卡卡西有点无奈。话题是怎么转成这样的来着?本来只是趁早上的时间带孩子们照顾一下花坛,随口讲了讲寓言故事;结果反过来被教育了。

 

最近的小孩子啊……

 

其实想想,这个年纪的他也并不是无忧无虑的; 但自己的情况毕竟要特殊一些。时刻有可能会失去的危机感缠绕在身边,尽管心中并没有恶感,却无法主动地向别人伸出手。而那个时候,充满了不安与不信任感的自己,居然傻乎乎地相信着那种小孩子的约定,只能说是因为那家伙的魔法了吧?也是托他的福,如此难以敞开心扉的、别扭的自己,到国中都还算有不错的人缘——虽说高中之后会收到“难以接近”这样的评价也有部分拜他所赐就是了。

 

哎呀,宇智波带土——你可真是个混蛋呢。

 

“呜哇,卡卡西老师笑得好奇怪。”

 

“中年大叔露出这种表情好恶心哦。”

 

“欸?大叔?老师我好受伤啊……”

 

 

正在整理储藏室的宇智波带土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这屋漏风吗?带土看了眼边上的小窗。要不就是卡卡西那家伙在骂我。

 

骂吧骂吧,他想,今晚让你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次,绝对不会像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某天,辗转反侧了几夜的带土在走廊上叫住了卡卡西。

 

“卡卡西。”他说,“我们去琴房吧。”

 

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在抖。

 

“现在?”卡卡西有些惊讶。平常带土都是选择午休或者放学后,而不是现在这样,距离下一次上课铃声响起还有不到一刻钟。

 

“就现在。”带土无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看到卡卡西浅色的眉毛向上抬起,眼睛也睁大了些,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他的手上还抱着一摞作业,那应该是下节课要发下去的,如果不是被自己叫住,现在已经发下去了也说不定。带土开始怀疑自己选的这个时间是否合适了。但是——

 

“现在,来得及的。我有新学的曲子想弹给你……想弹给你听。”

 

但是他等不了了。

 

“好吧。”

 

卡卡西的两瓣薄唇开合几下,带动着唇角那粒小痣似乎也晃了晃。得到应允的带土别开目光,转过身去走在了前面。他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刚才的画面似乎与他前几天的梦重叠了,卡卡西的嘴唇……

 

他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清醒点,宇智波带土,他想。

 

你不能这样。卡卡西把你当兄弟,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该……

 

除非……除非他也——

 

他们停在了琴房门前。

 

带土听到自己的心跳。他怀疑那颗心脏什么时候钻进了耳朵里,正贴着他的耳膜肆无忌惮地鼓动着。当他拉住门把手时,那块冷冰冰的金属也跟着跳动起来了。上一次这么紧张,还是他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的时候。那时卡卡西也在台下,当他的余光扫到那显眼的银色头发,便觉得回到了学校的琴房,放松了许多;但这次不同。这次卡卡西不在观众席,卡卡西是裁判,卡卡西握有全部的裁定权。

 

如果……

 

他坐下来,开始弹奏。

 

 

后来……后来呢?

 

带土捏了捏眉心。

 

后来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大概并没有把心意好好地传达出来吧。

 

但是他知道卡卡西明白他的意思。他回忆起那时候卡卡西留给他的背影,回忆起卡卡西用失去了平时的冷淡与平静的音调说的“快上课了我们先回去吧”,他甚至在回忆的画面里隐约看到了少年微红的耳尖。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拉住他、倾吐全部的感情,直到得到回应,也许之后种种就都能得到改变;可那时的他,眼中只看到了一个尴尬的、拒绝的背影。

 

恍然间,他们就错过了二十年。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他不在的这些年,卡卡西还会在下雨的时候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吗?

 

大概不会了吧。等他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当年总是比他矮一头的少年已然与自己身量一般无二,宽肩窄腰颀然而立,站在讲台上笑起来温和而有礼。

 

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们各自成为了不一样的人了啊。

 

带土从钱夹里翻出一张取货单,再次确认了一遍。

 

没关系。我所不知道的你,和你所不知道的我,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了解。

 

 

“啊呀,卡卡西前辈,今天的便当也很可爱呢。”

 

卡卡西打开便当盒的时候,又一次收到了这样的称赞。

 

“谢谢。”他弯起眼睛展开一个笑,心想毕竟做便当的人是一个可爱的人啊。

 

那确实是一份非常可爱的便当:金黄色方整卷好的玉子烧、章鱼形状的小香肠、简单翻炒过的鲜嫩蔬菜,三只圆滚滚的饭团做成熊猫的样子,小心剪裁过的海苔片贴出四肢、耳朵和有一点蠢兮兮的笑脸——真是哪里都可爱过头了。卡卡西想起了带土手机里遮遮掩掩的收藏夹,还有他昨天晚上在厨房折腾了半天又慌里慌张地藏进冰箱里的保鲜盒。

 

也不知道这人残害了多少海苔片。

 

卡卡西犹豫了一下,放下筷子,视线在周围虚虚扫过一圈,确定同事们都在各忙各的,然后摸出手机对着白糯糯的熊猫饭团——“咔嚓”。

 

正在吃午饭的带土突然听到手机的消息提醒,拿起来一看,是卡卡西发的图片和信息。

 

“可爱,像你 ^ ^ ”

 

“像谁啊!笨卡卡西……”

 

带土咕哝了一句,然后对着自己洒满了海苔碎的速食乌冬吸溜得更起劲儿了。

 

与此同时,卡卡西终于对“和制作人一样可爱”的熊猫饭团下了手。三文鱼碎的咸香伴以醋米饭的软糯,算不得什么顶级美味,能够安抚味蕾的满足感却是可贵的。那是充满“爱”的味道呀——带土的话,大概会嫌弃这说法太过肉麻。

 

不过,带土这些天好像有些奇怪呢……

 

卡卡西有些心不在焉。

 

总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

 

倒不是说他不相信带土——卡卡西当然相信带土。抢着做晚饭然后向他邀功的带土、耍赖不洗碗的带土、和他一起摊在沙发里看球的带土、早上把他拖回被窝睡回笼觉的带土。那个人真实地陪伴在自己身边,他感觉得到,带土的心意没有半分虚假。

 

只是……还是有些不安的吧。

 

卡卡西自嘲地笑了笑。

 

已经是个大叔了,这样想东想西的可真不像话呀。

 

他起身去冲洗便当盒的时候,午间时刻又下起的雨已经小了很多。细碎而密,无声地模糊了世界。

 

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卡卡西想。他们不会允许的。带土不会,他更不会。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当带土执拗地在不怎么宽裕的课间把他拉进琴房的时候,卡卡西以为自己听到的会是那种节奏很快的曲子——有时候会这样,那种非常快的、难度很高的曲子,带土的手指在琴键上舞出残影,神情肃然而专注;琴声如奔腾的江水涌动着从身边高歌而过。曲终时,他会带着孩子气的骄傲让自己猜曲子的名字。而卡卡西从来都猜不出。看似全知全能的天才少年其实是个音乐白痴,说他对音乐一无所知也不为过。于是带土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这是什么曲子、作曲者有多么厉害、它的难度有多高。这时候他的语速往往偏快,声音会抑扬顿挫地,听上去很吵;可喜静的卡卡西却总是对此表现出惊人的耐心。

 

——直到带土按出第一个音符,卡卡西都以为那天也会是同样的情景。

 

然而那天带土弹奏的却是一支出乎意料的慢速的曲子。不仅是曲子本身的节奏不快,卡卡西直觉带土似乎是刻意在压慢速度。他并不知道这支曲子,更不必说知道它应有的节奏;但他熟知带土。他能感觉到带土敲击琴键时的些许迟滞和犹疑——他在犹疑什么呢?

 

卡卡西感到困惑。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从来都很少表现出困惑或是惊讶一类的情绪。旗木卡卡西永远是平静而淡然的。他不动声色,只是如往常一样安静地聆听。他等着带土问出那个惯例的问题,也许答案就藏在那个问题之中。

 

然而这次曲终后卡卡西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问句,这次带土直接说出了答案。

 

“Do you……卡卡西,这次我弹的叫《Do you》,还有一首叫《Love me》你要听吗?“

 

“什么?”带土的语速很快,卡卡西没有听清。

 

“Do you。”第二次带土说得足够慢,卡卡西听到了他声音里微不可察的颤抖,“这首曲子叫《Do you》,还有一首叫《Love me》,我……我弹给你听吧?”

 

卡卡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他似乎是说了“时间不早我们该去上课”一类的话,然后就先一步推门走了。带土的话让他的脑中一团浆糊——他说了什么?Do you?Love me?带土吗?带土他……带土他……是……那个意思吗?

 

明明是秋天,阳光却那么热烈,烧红了他的脸。

 

那之后的一整节课卡卡西都在走神。他想要分辨老师讲的内容,可老师吐出来的字句却纷纷绕开了他的耳朵。他的脑子里只有带土的声音,只有那四个再简单不过的英文单词。

 

带土在上课好一会儿之后才回到教室。任课老师并不是很在意学生纪律的类型,由着他慢吞吞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卡卡西几乎是在带土进来的一瞬间就把脸埋进了胳膊。他的脸还在发烫;胸腔里的心脏摇身一变,成了坏心眼的小恶魔,在身体里恶劣地四处乱撞。他反复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试图用自己的理智冷静地去分析:时间、地点、人物,课间、琴房、他和宇智波带土——宇智波带土,他的小学同学、他的国中同学、现在高中还是同学,总是毫不犹豫地帮助别人的家伙、总是迟到的家伙、总是很吵地喊他笨卡卡西的家伙,把他拉出绝望的人、给他弹琴的人、灿烂地对他露出笑容的人,他的好兄弟、好朋友,他所……

 

他心中无比特别的人。

 

那天卡卡西午休的时候回到教室,如释重负地看到带土和平常一样占了自己一半桌子睡得正香。正午的日光被窗子过滤得柔和又宁静,在他身周拢出毛绒绒的金边。卡卡西小心地、静悄悄地凑过去,趴在了桌子的另一半。他调整姿势的时候,鼻尖轻轻地蹭过了带土的小臂。

那样轻那样浅,好似无意。

 

“带土。”卡卡西的声音小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下次……下次弹给我听吧,你的《Love me》。”

我会认真听完的。

 

然后……

 

然后,过了几天,班主任宣布请假的宇智波同学已经出国,而旗木卡卡西过了他的十四岁生日——近十年来,第一个没有宇智波带土的生日。

 

 

后来卡卡西又过了很多个没有带土的生日。时间缓慢地、缓慢地前进着,从未停歇过,从未动摇过;他的生命也跟着时间缓慢地、缓慢地被拉长了,带土存在着的那一部分却不再改变。这段静止的时光嵌在卡卡西不断增长的年岁里,它所占有的比例越来越少,但其本身永远不会减少分毫,如溪流中一枚固执的石,任凭外物将它磋磨得平滑圆润,在夜深人静时依然闪耀出不亚于任何宝物的光。

 

大学毕业后,卡卡西回到母校当了一名小学老师。人们惊讶于他的选择,毕竟怎么看,以他的才能都应当成为那些社会精英中的一份子。然而卡卡西面对这些疑问都只是无言地笑——当年不掩锋芒的少年长成了温和无害的成年男人,缺少表情的脸上也变得经常会展露那样的笑容了。唯一没变的大概是那点处事不惊的平静,只是这平静里又多了几分懒散。

 

“年纪轻轻地,怎么松懈得像个中年大叔一样”——被相熟的前辈这样数落过。

 

木叶小学的旗木卡卡西老师总是放松而游刃有余的。游刃有余地讲课、游刃有余地将打架的小鬼们分开、游刃有余地应付孩子们的无理要求,很少见到他有紧绷的时候。大概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除了给音乐老师代课。

 

孩子们眼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卡卡西老师出现了弱点。他不能指导他们吹竖笛、不能指挥他们合唱,甚至不能碰那架旧钢琴。他挠挠头说哎呀我们这节课就来赏析好了,然后打开播放器开始放钢琴曲。可是音乐结束后他也没有赏析什么,最后倒变成了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地讨论。而讨论结果是——

 

卡卡西老师是音乐大白痴啦!

 

他都不知道自己放的歌叫梦中的婚礼。

 

后来卡卡西只好答应了小鬼们把下半节课改成户外活动。他有些泄气地想这怎么能怪我,这又不是我的专业。

 

可你连基本的音乐常识都不知道。

 

哎呀……音乐常识,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平心而论,只要卡卡西想,学习一些音乐相关的知识还是易如反掌的。学习嘛,掌握了方法也就是那么回事。登峰造极是不用想的,但是应付应付小学的课堂,回答个把小孩子的问题,维持一下他游刃有余的风度,总归是没那么难的。

 

然而他不。那是属于带土的世界,神秘而惑人,轻易踏入必定越陷越深,一如带土之于他。

所以没有意义——天才卡卡西不需要拓宽音乐领域的知识,因为恰到好处的无知总能让宇智波带土得意地翘着小尾巴对他叨叨上好半天;教师卡卡西同样不需要了解音乐,因为需要给音乐老师代课的情况实际上少之又少,而除此之外那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总之,抛开那一点对音乐的不解风情,卡卡西老师还是很受欢迎的——无论是在孩子们中间,还是在年轻的女士们中间。高大英俊博学多才,对人又很亲切友善,这样的卡卡西老师真的是单身?倒是有不少次在聊天时被问到过,都叫他岔开了话题。于是卡卡西老师一直在木叶黄金单身汉名单上占据一席之地,更多添一份神秘的标签。

 

可是这一天卡卡西的无名指上突然多了一枚戒指——一枚明显会成对出现的白金素圈。卡卡西老师竟然不声不响地结婚了吗?人们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而卡卡西则回以微笑,被问起也只是含糊地说,啊,因为对方喜欢安静又很害羞啊。

 

之后卡卡西回到自己的单身小公寓,把另一枚戒指锁在了抽屉里。

 

还真是……有些浪费啊,卡卡西想。他买了两枚一模一样的男士素圈——这个要求收获了专柜售货员的奇怪眼神——大约有一瞬间他是思索过另一枚是否能契合那个人的无名指的,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那个人走的时候连句道别都没留下,这么多年也从没有过消息,更不用说回来看看。

 

只有自己,一直守着过去不愿前进罢了。

 

他设想过很多的“如果”: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逃避,而是向他确认心意;如果自己后来有找他面对面地说清楚;如果自己能早些变得成熟、变得坦诚一些;如果……

 

但那都只是如果。更多的可能,年少一时冲动,辨不清喜欢与其他依赖的感情,最终也不过是另一场分离;又可能那时的自己理解错了,对方只是开个玩笑,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否则又如何解释这许多年的音讯全无呢?

 

所以抽屉里的戒指永远不会重见天日了,卡卡西想,至于手上这枚,就跟着自己一辈子吧。

 

 

到现在,那枚素圈还套在卡卡西的无名指上。带土不爽这点很久了,可若是让卡卡西突然摘掉,要怎么向他的同事们解释呢?又是一桩麻烦事。所以带土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卡卡西锁起来的另一枚戒指抢了去,当成项链挂在了脖子上——他倒是想戴在手上,可想想跟卡卡西指上的并不是真正的一对,又觉得憋屈。

 

带土拎着伞出了门。走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全部家务,准备了晚饭的食材,甚至连卡卡西明天便当的材料都准备了——自然也是不输于今天的精心细致。带土拒绝将他给卡卡西做的便当形容为“可爱“——尽管他确实暗暗怀着这样的心思——精致、好吃、营养全面,这才是他的目的。卡卡西自己来肯定就不会在意那么多了,他甚至怀疑那家伙会直接用超市打折的压缩饼干应付一下,这人上学的时候可没少干这种事。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卡卡西的便当呢?带土也说不清楚。从以前就是,特意带双份的食物然后借口吃不了推给卡卡西也好,拽着卡卡西去抢小卖部的限量特大炒面面包也好,他总觉得卡卡西在这方面很不会照顾自己。硬要说的话,这种感觉大概源于小学时的某次远足,午餐的时候大家拿出的都是家里准备的精致便当,金黄的鸡蛋烧、章鱼形状的小香肠、兔子形状的苹果,总之都是又好看又营养的东西;只有卡卡西的便当盒里,摆着两个孤零零的速食饭团。

带土的心里有无数个光芒四射的卡卡西,胸有成竹地回答老师问题的卡卡西、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这边跟不良少年干架的卡卡西、安静地听他弹琴的卡卡西、专注地批改学生作业的卡卡西……但他心里还有另一些卡卡西,不那么闪亮,却让他心疼——比如那个雨夜里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卡卡西,比如一个人坐在边上默默地啃着酸过头的梅子饭团的卡卡西。他在国外的导师对他说过,爱情有时候始于怜悯,由怜悯产生怜爱,而后转变为全心全意的付出。带土并不认为自己对卡卡西的感情出发自怜悯,可他想或许其中是存在着那样一部分的。他喜欢把卡卡西圈在怀里,尽管以二人相差无几的体格这不算是个舒适的姿势,但却让他安心,就好像他也拥住了记忆里那些让自己心疼的卡卡西。他知道这种感情并非是单方面的,卡卡西也是——他枕在卡卡西腿上时落在脑袋上的轻轻揉弄,连续加班时送到工作室门外的保温盒,又或者遥远的少年时代,那人所投来的永远平静的、给他以力量的目光,无数的细节都是证明。大概卡卡西的感情,同样热烈而长久。

 

可当年的带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待那曲《Do you》终了,卡卡西闪躲的目光与背影对他来说等价于拒绝。满腔热切的少年突然心灰意冷,如果卡卡西没有相同的心意,他又怎么能拖着他坠向遍布荆棘的险途?他最后一次占着卡卡西的桌子睡了午觉,之后便顺从家人的安排出了国,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解释或者道别。

 

正如他无法想象卡卡西在之后的岁月里走过了如何孤独而漫长的道路,卡卡西也不知道带土经历了怎样的波折。他不是那种很有语言天赋的人,沟通上的障碍和文化的差异让他在最开始举步维艰,只有弹奏的时候他才能找回无所顾忌、神采飞扬的自己。然而他的余光再也扫不到那个人银色的发梢了。于是渐渐地,连这唯一的乐事也变得令人意兴阑珊。独自飘泊于异国的少年在某些夜里茫然地醒来,惊慌地发现自己失掉了前行的方向。

 

但他没用多少时间去叹息。如果是卡卡西,一定能学得很好,如果是卡卡西,一定能适应得很快——那么他也能。卡卡西必然会成为那些站在某个领域的巅峰的人中的一员,他绝对、绝对,不想输给他。

 

后来的事大概与一般的励志故事没什么区别。他放弃了家里安排的钢琴家的道路,转而去研究作曲和配乐。他汲取着一切有用的知识,毕业后很快投身于影视音乐的制作当中,渐渐在业内有了名气。他在新的道路上奔跑着,每一天都忙碌而充实;他很少再想起卡卡西,曾经的心情似乎也不过是懵懂年岁里混淆了的冲动,终于淡去了。

 

——他本来是这样认为的。

 

宇智波带土再次回到故国已经是十多年后。回国发展的事业说不上顺风顺水,但他已学会泰然自若地处理一切麻烦。从前的莽撞与张扬褪去了,留下的是一个成熟稳重的青年。不过,在某些方面,他仍然保留着些许孩子气和少年的热血,这一点也多少体现在了他的作品里。拜其所赐,一部高制作的少年动画项目向他的小工作室抛出了橄榄枝。那部动画一炮而红,他的工作室也打出了名气,开始在圈子里占有一席之地。

 

这期间他一次也没有回到过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有太多理由了,忙工作,忙交际,或者好不容易闲下来只想在自己住的公寓里好好休息。总之,一次也没有回去过。他近乎是执拗地认为,过去只是过去,而自己更需要看到将来。也许有一天他老了,老到要靠回忆去认识自己的时候,才会往那旧时旧地、旧人旧事里看那么一眼。

 

可但凡是打上“过去”这一标签的东西,要使一个人动容,哪里需要等他刻意回头去看呢?在某个毫无防备的时刻,不过需要一句话,或者一筷子送入口中的料理。

 

比如一口秋刀鱼。

 

那天工作室的伙伴们拖着他去楼下新开的料理店庆功。工作告一段落,大家都很开心,他却有些走神。家里又来电话叫他回去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呢?从小照顾他的奶奶早就去世了,他和家里的关系冷漠又疏离,跟以前的朋友们也都在出国时就断了联系,回去……也没什么好看的吧。

 

然后他嚼着嘴里的食物想,啊,秋刀鱼,很久没吃过了,这个口味卡卡西会喜欢。

 

……卡卡西。

 

银发的少年多年后再次鲜活地立在了眼前,皱着眉对他说,喂,你又迟到了,白痴带土。

“说起来,这次的角色歌真是惊艳啊,尤其是那个冷淡系的角色,带土哥把握得非常棒呢!”

“因为那个角色很像卡卡西啊。”他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然后他愣住了。

 

某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事实,抖落了身上的尘埃,在他脑海中提醒似地咳了一咳。

 

“卡卡西是谁?”

 

不知是谁在发问。

 

“卡卡西……是卡卡西啊。”

 

他喃喃地,也不知是在回答谁。

 

像卡卡西吗?

 

不……不是的。

 

没有什么像不像。

 

他创作的曲子,描摹的就是卡卡西。

 

冷淡的卡卡西、骄傲的卡卡西、平静的卡卡西、和他吵架的卡卡西、偶尔露出很温柔的笑脸的卡卡西……他突然发现,他写的歌,每一次起伏承转里,都有卡卡西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忘了,那些过去,那些下意识的在意,那些热切的喜欢;他以为自己对那个人的感情早已随时间淡去;他以为自己离开了他、放下了他、不再执着于他,可回头看过去,他走过的每一步,都在留恋着他。

 

那一刻,宇智波带土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要回去,回去木叶,回去他和卡卡西曾在一起的地方——

 

他在伙伴们讶异的目光中夺门而出,顾不得他们的种种疑问,半点不加考虑地奔向车站,奔向旧地,仿佛当年莽撞的少年,不顾一切地要奔向那个最重要的人。

 

 

谢天谢地那天卡卡西留在了学校加班,否则他还真不知道后面要怎么办才好——今日的宇智波带土摩挲着口袋里的小盒暗自庆幸。不过那时候也是因为卡卡西手上的戒指起了好一番误会,所以要他说,那玩意儿早就该从卡卡西的指头上下来,多留一会儿都烦人得很。

 

他走在那条通向木叶小学的路上。空气里氤氲着某种湿漉漉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回忆些什么。然而带土在这一天里已经回忆过太多东西了,那些远远的过去,远至少年时代、远在异国他乡——每一个片段都提醒着他,在那恍若大梦一场的漫长分别里,他和卡卡西究竟错失了多少。这让他有些低落,而口袋里的小东西又让他有几分紧张。

 

他和卡卡西开始同居的那一天,两个人搬进了一起买的房子里。虽然卡卡西坚持不用,但带土还是退掉了在工作室附近租的小屋。他和卡卡西有家了,还留着那里做什么呢?卡卡西也退掉了自己的公寓。两个人没有找全托管的搬家公司,而是一块动手收拾的东西。单人的沙发、单人的床、单身汉的小容量冰箱,今后用不到的东西全部一股脑地丢掉——虽然处理费又是一笔花销。他们把东西一箱一箱地打包好装上租来的卡车,又一箱一箱地搬进空荡荡的新家。终于差不多布置完毕时,两人累得毫无形象地摊在了新买的大床上。带土絮絮叨叨地说着这里还差点啥那里还缺点啥,最后他说,卡卡西,和你那没有我的二十年说再见吧。

从这一天起,他想,卡卡西就嵌在我的命里了,谁也别想再把他撬下来。

 

但是这还不够。仅仅是同居,仅仅是生活在一起——原谅他是个欲望没有止境的人——还不够。他知道卡卡西有时候还是会不安,他自己也是;他们错过的太多了,他们需要更加具有仪式感、更加能让他们确定彼此存在的东西。

 

 

于是旗木卡卡西看到宇智波带土撑着伞自雨中走来。

 

“早就过了放学时间了哦。”他说,“带土同学还来做什么呢。”

 

“啊,卡卡西老师——”带土说,“我忘记东西了,可以把他接回家吗?”

 

“当然。”卡卡西躲进他的伞下,“当然,可要好好地把他带回家啊。”

 

“哈哈。”

 

“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然后是一阵沉默。他们都放慢了脚步,淌过路上深深浅浅的积水。多年前就曾一起走过的街道上除了他们再无别人,雨水敲打伞面上,把他们圈在伞下小小的空间里。

 

“记得吗?”卡卡西指着一个电线杆打破了沉默,“你在那儿撞到过头,还哭了。”

 

“……没有。”带土矢口否认。

 

“明明不是很严重,哭得超没出息……”

 

“肯定没有!你记错了!”

 

“我可没记错……”

 

“你绝对——”

 

“没记错哦。”卡卡西偏过头,“每天,每天路过我都会想起来。”

 

“……”

 

“你在前面的拐角帮人捡柿子结果考试迟到……从那边那棵树上掉下来摔成骨折……在后面的岔路口被狗追……”

 

“就没有点好事吗……”

 

“那边的巷子里害得我和你一块儿跟人打架……”

 

“喂!”

 

那次明明赢了不要说的好像我害得你很惨——

 

“还有,走在路上说当个钢琴家好像也不错。”

 

“……”

 

“说要给人家弹一辈子钢琴什么的……好肉麻,还说了不止一次。”

 

“我哪有……”

 

哪有肉麻了。

 

“别狡辩。”卡卡西坏心眼地戳了下他的腰,带土顾忌手里的伞,躲也躲不开。

 

“我都记着呢……”卡卡西说,“这么多年,每天路过都想起来一遍。”

 

“……卡卡西……”

 

“别道歉。”卡卡西打断带土,“别道歉……”

 

“……”

 

“说起来,国中和高中,也都是从这条路过去的。”

 

“……”

 

“我啊……真的,一直都走在这条路上呢,带土。”

 

“我……”

 

“所以说。”卡卡西停下来,带土也跟着停下了。

 

“不告而别的你,真是个混蛋啊。”

 

“……嗯。”

 

“嘛,我也有错就是了……”

 

“卡卡西……”

 

“我……始终都不够坦诚呢。”

 

“……”

 

不是的……

 

“想着如果能早点说出来,告诉带土我的心意就好了。”

 

“……”

 

不够坦诚的明明是我……

 

“所以——现在,我想坦诚地说出来。”

 

“欸?”

 

“我喜欢你,带土。”卡卡西笑起来,没有像平常那样眯起眼睛,而是无比专注地、毫无保留地看着带土。带土看进他的眼睛,那里面只有一个傻乎乎的自己。

 

“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

 

“我……”

 

“我爱你!”

 

“我爱你……欸?”

 

带土的声音抢先落下。他对上卡卡西有点诧异的目光,简直要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右手里还握着伞,只好用一种别扭的姿势伸出左手去掏右边的口袋。

 

“你真是……太狡猾了,卡卡西。”

 

卡卡西有些不明所以。这人是在搞什么呢?他伸出手去接带土手里的伞,好让他腾出空来。带土犹豫了一下,认命地把伞递给了卡卡西。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东西,一个深色天鹅绒的小方盒——装戒指的盒。

 

“今天这句话一定要我先说……”带土打开盒子,“这是那个……嗯……戒指,钻戒。”

 

“你这是……”这下轮到卡卡西说不出话了。

 

“钻戒是必须的。”带土说,“就跟蜜月旅行一样,蜜月旅行也是必须的,一生……就这一次……非常重要。”

 

两枚钻戒安静地锲在盒里,和对面的人一起听着持有者结结巴巴地说着,说着那些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关于戒指关于婚姻的话。

 

“……一定要是钻石才可以,就是……是最坚硬的……绝对不会损坏……”

 

“带土……”

 

“戴在……戴在左手的无名指,连着心脏的地方,是永恒……和……和忠贞不渝。”

 

“你这家伙……”卡卡西抬手捂住脸。

 

带土看着他。眼前的人明明刚刚才一副平静的样子说出了不得了的告白,这会儿却从脸红到了耳尖,遮都遮不住。

 

带土的声音突然流畅了起来。

 

“卡卡西,我之前说过,和你过去没有我的生活说再见的,对不对?”

 

“嗯……”

 

“我反悔了。”

 

“啊?”

 

“我不在的这些年……我没有看到的这些年……卡卡西是怎么度过的,我想要知道,全部,都想了解。”带土把卡卡西遮在脸上的手拿下来握住,“还有卡卡西没有看到的我,也全部说给你听。”

 

“你……”

 

“卡卡西,你愿意……不对,和我结婚吧。”

 

“我们结婚吧,卡卡西。”

 

带土把卡卡西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像是怕他突然逃开。

 

狡猾的明明是你,卡卡西想。太狡猾了,带土。

 

“好啊。”他说,“我们结婚吧。”

 

所有的不安都散去了。这个人和他一样,努力地想要守护他们的感情。

 

他怎么可能拒绝呢?

 

“……你答应了?”

 

“嗯。”

 

“真的?”

 

“不然呢?”

 

“……我以为你会说,钻戒太醒目了,明明已经住在一起很久了,花钱搞这个我是不是傻。”

 

“你是傻啊。”

 

“喂!”

 

“但是我要和你结婚。”

 

带土一愣。

 

“……那就……嗯,戒指。”他呆了一会儿,摊开卡卡西的手,“和你那个破戒指说再见吧……嗯?”

 

卡卡西的无名指上空空如也。

 

“笨蛋。”卡卡西收回被他握住的手,抬了抬举着伞的左手,“在这边呢。”

 

“啊……”带土一手拿着那个宝贝的小盒,一手想去找卡卡西的左手,又发现卡卡西左手里还举着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卡卡西把伞递向带土,“我来吧。”

 

带土下意识地去接伞,又收回了手。“不要。”他说,“我来。”

 

他指挥着卡卡西把伞换到右手,然后去扒那枚早就看不顺眼的戒指;折腾了一下觉得手里的盒子碍事,又把小盒揣回了兜里。他把撸下来的戒指往口袋里随便一塞,再拿出自己定制的钻戒,小心翼翼地套在了卡卡西的无名指上,盖住了前一枚戒指留下的痕迹。

 

以后这里,就是我的戒指留下的痕迹了,他想。

 

等他捏着另一枚戒指要往自己手上套的时候,被卡卡西止住了。

 

“换我来。”

 

于是情况对调,变成了他举着伞,卡卡西捧着他的左手给他戴上戒指。

 

夹镶在铂金指环间的钻石在这个雨夜里闪着那样夺目的光芒。卡卡西的手要收回去的时候被反握住了。他去看带土的脸,然后看到了那人澄澈的眼中幸福的自己。

 

他笑了。

 

“带土。”他说,“我爱你。”

 

不需要铺垫,不需要理由。这句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百分百地诠释它本来的意义。

 

“我……”

 

带土突然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卡卡西的脸。

 

我错过了你多久呢?

 

但是他没有——他的一只手还撑着伞,另一只手捏握着卡卡西刚刚带上戒指的无名指,不想放开。

 

卡卡西却伸出手抚上了他的。

 

那只手在潮湿的空气里浸得和雨水一样凉,可带土只感觉到了温柔和暖。

 

额角、眉端、脸侧、下唇的一点疤痕,卡卡西的手指轻轻触过自己,带土的目光便也跟着描摹过对方的脸,从他微长的银色发梢、溢出笑意的弯弯眉眼,到唇下那粒自己爱抚过无数次的小痣。

 

很久了啊。

 

带土有些恍惚地想。

 

14岁。24岁。34岁。

 

确实很久了。久到别扭的少年已经可以坦然地说爱,久到时间吻过他们的面庞,在眼角绽开了细碎缱绻的花。

 

“我也爱你,卡卡西。”

 

他们在冷冷的细雨里相拥于伞下,自幼年时代遥遥投射来的昏黄灯火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要从很久很久以前,一直延伸到很久很久以后。

 

 

这是普通的一天,宇智波带土和旗木卡卡西拥有彼此的一天。

 

这往后,他们还会有许多许多,普通的一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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